蚕豆(下)
文章来源:文-毕飞宇 2023年09月24日 浏览量(0)
蚕豆炒好了,她把滚烫的蚕豆盛在簸箕里,簸了好长时间,其实是在给蚕豆降温。然后,奶奶让我把褂子脱下来,拿出针线,把两只袖口给缝上,两只袖管即刻就成了两只大口袋。奶奶把装满蚕豆的褂子绕在我的脖子上,两只口袋就像两根柱子,立在了我的胸前。奶奶的手在我的头发窝里摸了老半天,说:“你走吧,乖乖。”
在我的一生当中,这是我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炒蚕豆,都是我的,你可以想象我这一路走得有多欢。蚕豆还是有点儿烫。我一路走,一路吃,好在我所走的路都是圩子,圩子的一侧就是河流,这就保证了我还可以一路解渴。杨家庄在我的身后远去了,奶奶在我的身后远去了。
在后来的岁月里,我不停地回想起这个画面。不幸的是,等我到了一定的年纪,我想起来一次就难受一次。为什么我那一年只有11岁呢?西谚说,上帝会原谅年轻人。这句话没错,但唯一不能原谅年轻人的那个人,一定是长大了的自己。
1986年,我在扬州读大学。有一天,我接到了父亲的来信,说我的姑姑,也就是奶奶唯一的女儿,死了,她服了农药。我从扬州回到了杨家庄,这时候我已经是一个22岁的大小伙子。说实话,我已经11年没有来看望奶奶了,我其实已经把她老人家忘了。我在许多夜里想起她,但天一亮我又忘了。这一点我想起来一次就羞愧一次。
11年之后,当我再一次站在奶奶面前的时候,她老人家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。我完全没有想到奶奶的个子那么小。她小小的,却坚持要摸我的头,我只有弯下腰来她才能如愿。奶奶看上去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悲伤,这让我轻松多了。她只是抱怨了一句:“死丫头她不肯活咯。”
可事实上,奶奶没有多久就去世了。她一定是承受不住了,她的伤痛是可想而知的。但奶奶就是这样,从来不会轻易流露她的伤心与悲痛,尤其是在亲人面前。我是从另一个可亲的老人那里理解了奶奶的。她时刻愿意承担亲人的痛,但她永远也不会让自己的亲人分担她的痛。
1989年,我的小妹来南京读书,我去看望她。小妹说:“哥,你的头发很软。”我说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小妹说:“奶奶告诉我的。奶奶时常唠叨你,到死都是这样。”
小妹的这句话让我很受不了。我知道的,我想念奶奶的时候比奶奶想我要少很多。这就是我和奶奶的关系。
但是,无论是多是少,我每一次想起奶奶总是从那些蚕豆开始,要不就是以那些蚕豆结束——蚕豆就这样成了我最亲的食物。
我的“亲奶奶”是谁?我不知道,我不可能知道,连我父亲都不一定知道。这对我已经不重要了,我多么希望我和我的奶奶之间有血缘上的联系,我希望我的父亲是她亲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