蚕豆(上)
文章来源:文-毕飞宇 2023年09月17日 浏览量(0)
我和蚕豆的故事,是我终生都不能忘怀的。
我出生的那个村子叫杨家庄。到我出生的1964年,父亲的情况有了很大的好转,他可以在我母亲所在的小学做“代课教师”。问题也来了,夫妇两个都要上课,午饭就成了一个大问题。父母亲决定请个人过来帮着烧饭,附带着带孩子。
“奶奶”就这样成了我的奶奶。我和奶奶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。
1969年,我5岁。父母工作调动,去了一个叫陆王的村子。奶奶没有和我们一起走。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过来,“奶奶”不是我的亲奶奶。
一转眼就是1975年了,这一年我11岁。我的父母要被调到很远的地方,一个叫中堡的镇子。在今天,沿着高速公路,从中堡镇到杨家庄也就是几十分钟的车程。可我们兴化是水网地区,即使坐机板船,七拐八弯也需要一天的时间。我们一家人都知道,要去一个“很远很远”的地方了。
临行前,我去了一趟奶奶家。奶奶说,她已经“晓得咯”。奶奶格外高兴,她的孙子来了,都“这么高了”,都“懂事”了。
那时候奶奶守寡不久,爷爷的遗像已经被挂在墙上,奶奶还高高兴兴地对着遗像说了一大通的话。可无论奶奶怎样高兴,我始终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重。她的笑容很重,很吃力。我说不上来,只感觉很压抑。奶奶终于和我谈起了爷爷,她很内疚。她对死亡似乎并不在意,“哪个不死呢”,但奶奶不能原谅自己,她没让爷爷在最后的日子“吃好”。奶奶说:“家里头没有唉。”
我第一次知道死亡对生者的折磨就是在那一天。人永远也不会死的,他会在亲人无边的伤痛中顽强地活着。奶奶对爷爷的牵挂还是吃。因为是告别,奶奶特地让我做了一次仪式。她让我到锅里头铲了一些锅巴,放在爷爷的遗像前。这是让我尽孝,我得给爷爷“上饭”。奶奶望着锅巴,笑了,说:“死鬼嚼不动咯。”
我的小妹,也就是奶奶的孙女那时候已经出生了。在我和奶奶说话的时候,小妹一直在她的摇篮里睡觉。小妹后来说,她知道这件事,是奶奶告诉她的。
就在傍晚,奶奶决定让我早点儿回家。她在犹豫,想着让我带点儿什么东西走。现在回想起来,奶奶当时真是太难了,穷啊。她家里真的是“家徒四壁”。她最初的主意一定是鸡蛋,她已经把鸡蛋从坛子里头取出来了。大概是考虑到不好拿,怕路上打碎,她又把鸡蛋放下了。奶奶后来拿过来一支丫杈,从屋梁上取下一只竹篮,里头是蚕豆。奶奶让我帮她烧火,我就去烧火。我一边添柴火,一边拉风箱,知道了奶奶最后的决定是炒蚕豆让我带走。
多年之后,我聪敏一些了,才知道那些蚕豆是奶奶一颗一颗挑出来,预备着第二年做种用的——只有做种的蚕豆才会被吊到屋梁上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