玻璃匠和他的儿子(上)
文章来源:文-梁晓声 2023年06月05日 浏览量(0)
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,在城市里总能见到这样一类游走匠人——他们背着一个简陋的木架街行巷现,架子上分格装着尺寸不等、厚薄不同的玻璃。他们一边走一边招揽生意:“镶——窗户!镶——镜框!镶——相框!”他们被叫作玻璃匠。
有时,人们甚至直接这么叫他们:“哎,镶玻璃的!”
他们一旦被叫住,就有点儿钱可挣了,或一角,或几角。
总之,除了成本,也就是一块玻璃的原价。他们一次所挣的钱,绝不会超过几角钱。一次能挣五角钱的活,那就是大活了,他们一个月遇不上几次大活的。
一年四季,他们风里来雨里去,冒酷暑顶严寒,为的是一家人的生活。他们大抵是些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被拒在体制以外的人。
我的一位朋友的父亲,便是那年代的一名玻璃匠,他的父亲有一把德国造的玻璃刀。那把玻璃刀上的钻石,比许多玻璃刀上的钻石都大,约半个芝麻粒儿那么大。它对于他的父亲和他一家,意味着什么不必细说。
有次我这位朋友在我家里望着我父亲的遗像,聊起了自己曾是玻璃匠的父亲,聊起了他父亲那一把视如宝物的玻璃刀。我听他娓娓道来,心中感慨万千!
他说他父亲一向身体不好,脾气也不好。在他十岁那一年,他母亲去世了,从此他父亲的脾气就更不好了。而他是长子,下面有一个弟弟、一个妹妹。父亲一发脾气,他就首先成了出气筒。年纪小小的他,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紧张,也越来越冷漠。
有一年夏季,他父亲回老家办理他祖父的丧事。父亲临走,指着一个小木匣严厉地说:“谁也不许动那里边的东西!”他知道父亲的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,同时猜到父亲的玻璃刀放在那个小木匣里。但他毕竟也是个孩子啊,别的孩子感兴趣的东西,他也免不了会产生好奇心。
于是在父亲走后的第二天,他打开了那个小木匣,父亲的玻璃刀果然在里面。但他只是将玻璃刀从双层的绒布套子里抽出来欣赏一番,比画几下而已。他以为他的好奇心会就此满足,然而却没有。
当他又一次将玻璃刀拿在手中,好奇心更大了。他找到块碎玻璃试着在上边划了一下,一掰,碎玻璃分为两半。他就觉得更好玩了。然而最后一次,那把玻璃刀没能从玻璃上划出纹来,仔细一看,刀头上的钻石不见了!
他这一惊非同小可,心里毛了,手也被玻璃割破了。他怎么也没想到使用不得法,刀头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钻石是会被弄掉的。他当时可以说是被吓傻了……
由于恐惧,那一天夜里,他想出了一个卑劣的办法——第二天他向同学借了一把小镊子,将一小块碎玻璃在石块上仔仔细细捣得粉碎,夹起半个芝麻粒儿那么小的玻璃碴儿,用胶水粘在玻璃刀的刀头上。
那一年是一九七二年,他十四岁……
三十余年后,在我家里,想到他的父亲时,他一边回忆一边对我说:“当年,我并不觉得我的办法卑劣,甚至还觉得挺高明。我希望父亲发现玻璃刀上的钻石粒儿掉了时,以为是他自己使用不慎弄掉的。那么小的东西,一旦掉了,满地哪儿去找呢?既找不到,哪怕怀疑是我搞坏的,也没有什么根据,只能是怀疑啊!”
翌日,父亲一早背着玻璃箱出门挣钱,才过了一个多小时就回来了,脸上阴云密布。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。然而父亲并没问玻璃刀的事,只不过仰躺在床,闷声不响地接连吸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