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大人的亲笔信(上)
文章来源:文-秦文君 2023年09月10日 浏览量(0)
从事写作40年,看到风起云涌的人文风景,听到的声音也多,老想着写一些独特的东西。可兜兜转转,心里最放不下的却是明媚的、通透的、呼朋唤友的小文章。
我十四五岁时有些叛逆,不喜欢父母的唠叨和种种教导,和母亲说话也说不到一起。
1971年,我被分配到离上海3300公里之遥的黑龙江大兴安岭上山下乡。一共8年的知青生涯,前3年很是暗淡:住的帐篷四面透风,在最冷的季节,帐篷里的温度低至零下30多摄氏度。所做的工作是冬天伐木,夏天养路。
历经孤独、饥饿、寒冷、疾病、火灾,人间冷暖,支撑我的有信念、友情,有从书籍里获得的天然的乐观,更大一部分来自亲情,特别是母亲给予我的情感支持。
在我人生最迷茫、无助的阶段,母亲给我写来很多亲笔信。说实在的,起初收到母亲来信,以为只是励志。没想到她的来信和平时说话的口吻不同,我读的时候,感觉是在读一份家庭小报。母亲写的只是日常琐事,舒缓,不急躁。家庭里发生的事,事无巨细她都要说一说:买到好看的挂历;阿姨会用缝纫机自制收音机套;北方的姑姑家寄来一筐自家果园种的苹果……那些切实温暖的快乐,让颠沛流离中的我看到来自平安、牢固大后方的牵挂,每次看得思乡心切的我泪眼模糊。
最初,我给母亲的回信很短,属于报平安的那种,带着少年的矜持和没心没肺,觉得没什么可写,不愿敞开来写。一次,母亲在信里流露了她的不如意。处在中年危机里的她,因所在的机关被拆并,不得已放弃她热爱的档案工作。她蒙了,无所适从。那是她第一次和我叙述内心烦恼,有意和我平起平坐。
我赶紧回信,一封信足足写下五页信纸,幼稚地论说乾坤大小。信寄出后,我天天盼她的回复。母亲在回信里说,她好多了,想通了,既然这一切变故不是人为所能改变的,不如坦然接受。她开始把从前因投入工作而冷落的众多业余爱好拾起来,醉心于收集邮票、徽章、藏书票。
后来几年,母亲感觉到我的成长、稳定,我们母女之间的通信不讲究仪式感,也无所谓书卷气,而是不拘一格,吐露真情,话题益发松弛,变成闺蜜型的了。母亲会像小姑娘一样告诉我现在上海流行燕子领的两用衫。一次她在同事家聚餐,吃到花生肉丁,觉得美味,特意讨来配方,寄了给我。还有几次在商店看到绣花枕头的图案好看,她心驰神往,买了两对,说以后给我做嫁妆。她也会告诉我同事之间出现问题了,想听听我那些最单纯、直接的处事方法。在那些信里,充溢着两代女性的忧思和纯粹的快乐,分享着独特的生命经验。她的每封信我都会看很多遍,视为真正的心灵财富。而每次我回上海探亲,和母亲的交谈则会有点儿仓促,好像达不到写信那奇妙的从容和真切。
给母亲回很多信,让我逐渐成了一个写信爱好者。后来我就用当地一种皱皱的、毛毛的、散发树木芬芳的原浆土纸,给远方的母亲和亲友们写信。母亲的字是家族里最漂亮的,自成一体,舒展,每个字有好看的笔锋,我有意无意地向她的字体模仿。渐渐地,周围人知道我“喜欢看书,蛮会写”,而且“字写得有笔锋”。正因为这个小起点,我幸运地被选拔去林区学校教书,慢慢地接近最钟爱的儿童文学事业。